週年感言

周夫人 鄭真女士


不管是什麼樣的情緒,是憂或喜,時間不會停留,即便是感覺度日如年,分分秒秒終究是悄悄流逝,猛然掐指一算,三百多個日子已然過去,回首來時路令人無限欷噓啊!

從醫院、辦公室拿回家的大包、小包衣物、用品、文件、書籍,堆置在客廳一隅許久都不曾整理,實在是提不起勇氣,目光一觸及就難免淚如雨下,就這樣,一包包、一袋袋都佈滿了灰塵。有時想想實在對不起大紓,他那麼有秩序、愛乾淨的人如果看到如此凌亂的客廳豈不氣壞了?但他不在了,他也不會生氣了,就算我一輩子不去整理,也不會有人管我了。常常這種想法會讓我有些自暴自棄,一改以往注重打扮的習慣,有時竟有些不修邊幅起來,以往很在意的事有時也覺得無所謂了,這樣的改變究竟是好是壞呢?

最最不能忍受的是看著別人家一家和樂、夫妻深情相對,明明是羨慕,心卻一陣抽痛、酸楚,自己並不是那種見不得別人好的個性,卻總在別人的歡笑中看見自己的眼淚,那種無助、孤單、悵然豈是一般人能體會的?家裡少了可以談心、拿主意的人,一切都不一樣了。回到家才想到辦公室發生的大事竟無人可訴,家裡大小事都得靠自己,再沒有人可以擋在前面了,有時就不免怨起大紓,為何走得這麼早?留下所有擔子給我一人承當,我真怕自己負荷不了。

當然,他絕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何嘗願意離開他深愛的家人、朋友,但上帝的安排竟是如此難以理解,大紓在近兩年的病痛中都毫無怨言,可見他是多麼順服,為何上帝不留他在世間作一個活見證而要召他回天家呢?大紓曾安慰我說:現在不懂,以後就會明白。但愚鈍的我至今仍不明白。其實,當台灣發生921大地震後,我曾為了大紓的離開而感謝上帝。若是他在世,看到那麼多的死傷、那麼多的流離失所,連山河都變了色,他心中該有多不忍、多難過,而以他的身體狀況又如何度過那種斷水斷電的不便生活呢?這樣想想,還是他命好,遠離世間一切苦難早早享福去了。

父親的早逝對兩個孩子的影響有多大,我無從得知。一家人的個性都保守內向,一向沒有彼此吐露心聲、分享心情的習慣。其實大紓走後,我一直想彌補對孩子的虧欠。在忙著照顧大紓的兩年期間,實在沒有餘力再去好好照顧孩子、關心他們的需求,現在我總想要加倍的愛他們,彌補他們失去父親的遺憾,不只是當他們的家長,更盼望能成為他們願意分享和無話不談的朋友。

感覺上,唸高中的女兒還好,畢竟母女倆有時還會聊聊天。比較令我擔心的是讀國中的兒子,正值青春叛逆期的男生,排斥聽話也拒絕講話,變成不願溝通的酷小子,不知他腦子裡想些什麼,整天只想上網玩電腦遊戲,功課、考試全不放在心上,完全不似大紓當年的用功,這對我來說又是極大的壓力。兩個孩子都即將面臨聯考,卻依然輕鬆度日,能不能考上好學校呢?雖然自己心中焦急卻不忍給孩子太大的壓力,真的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不知大紓會採取何種態度來督促、管教孩子唸書呢?會不會他在的話,就根本沒有這個問題呢?那我豈不更是教子無方、愧對大紓了嗎?

這一年來,每個月我都會上墓園一趟,帶著一捧鮮花和無限思念,幾乎已經成了習慣。站在山頭可以眺望到我上班的大樓,常常我望著藍天,側耳傾聽,靜靜等待,會不會?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呢?以往我總埋怨大紓老是工作第一,老婆最後,他出國開會從不帶我同往,因為「那是公事,又不是去玩」。他去過的許多國家中認為瑞士最美,他說坐在空中纜車上聽著草原上傳來牛頸上清脆的銅鈴聲,真的彷彿置身於畫中,他答應過還要陪我去一次的,但支票卻永遠無法兌現了,他自己成了黃牛,而我卻怎麼也聽不到悅耳的銅鈴聲。

鄭真寫於大紓逝世週年前夕
2000年2月24日

懷念大紓

劉廣定教授


大約一年前的一個晚上,從陵崗兄的電話裡得知大紓終於擺脫病魔所苦,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相信很多接到此噩耗的朋友都曾悼嘆:昊天罔極,為什麼讓我們失去這位樂觀、進取、熱心、負責的好朋友?為什麼在他事業顛峰時期,奪走了還未半百的生命?再者,大紓的尊人厚復先生,是中國有機合成化學的前輩,也是我國第一位物理有機化學家,卻在中壯有為之年,因戰亂攖心疾而失去繼續工作之能力。父子兩代都未得充分發揮其學養能力,都不能為化學做出更多貢獻,真是天妒英才。

認識大紓是在民國六十年九月,那時我在台大化學系開高等有機特論課,他是經常坐在前一、二排的學生之一。但直到次年七月他畢業之後,見到江芷老師,才知大紓是她的愛子。而也想起早在民國四十七年暑期,同在新竹聯工所(今化工所前身)實習的師大附中周大緒學長就是大紓的長兄。但又過了十年,才和大紓有了較多的交往。七十年我從美國北卡大進修研究一年回來,知道大紓已學成返國,在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工作,同時和母校合聘,分擔一些化學系繁重的服務課。十月起國科會借調我兼自然處(時稱自然組)業務。為了解新進歸國年輕學人的需求,次年初和大紓談過幾次,知道他學識、能力均佳,為人誠懇,而且極具工作熱忱。因此,暑假後就請大紓來國科會,協助推動化學的研究發展事務。

二十年前,國科會的化學研究經費多用於支持「化學中心」三個單位的儀器購置,消耗器材和人事費用。其他大學所獲相對較少,私立校院更只能得到一些消耗品和人事費的補助,因而常招怨聲。由於各大學校院當時都開始擴充發展,新聘的新秀也多甚具潛力,亟需協助推展研究工作。十餘年來國科會只著重少數公立單位發展的政策必須改變。尤其是那時的科技政策強調應用發展,而導致基礎科學研究預見危機。所幸七十一年初第二屆全國科技會議把加強基礎研究列入發展方向之一,國科會自然處就要設法以有限的經費來推展百廢待舉的基礎科學研究。

多年來,化學一直是基礎科學中研究風氣較佳、成就較著的學問。然各單位化學家之間向少聯繫,單位間也偶因爭取經費而產生摩擦。當時請各單位代表來討論問題時,常只見各為個人或某單位爭取優先支助。個別交談時,也常聞攻訐、貶抑他人之音。因此拙見以為首要之舉乃加強化學家之間的溝通、交流,進而促進互助、合作。大紓和趙桂蓉教授也都同意,因此在這項任務的聯繫、協調方面出了很多力。記得承田憲儒教授的全力配合,國內第一次「雜環化學研討會」得以在成功大學舉行,打破國科會化學活動向在北部舉辦的習慣,也促成了幾年後「中荷雜環化學會議」的實現。在大紓和趙桂蓉教授、瞿港華先生的悉心規劃、推動下,化學界成立了幾個小組。冀以定期舉辦研討會的方式,切磋學藝,並增加彼此的認識、了解。也由於魏和祥教授的協助,七十二年底第一次有機化學反應小組討論會得在淡江大學舉行。自此,私立校院開始積極參與台灣的基礎化學發展,臺灣化學界漸漸團結起來。

除了以坦誠與熱心來和化學界多方溝通之外,大紓也協助自然處進行未來重點研究方向的規劃。七十三年五月蔣經國先生再度當選總統,行政院改組,國科會張明哲主委退休,我的三年借調期也將屆滿。雖不知繼任者為誰,但我仍向大紓表示如果新任處長挽留他繼續兼任,希望他能同意。所以他不辭辛勞,又在國科會服務了兩年,努力推展過去規劃的工作。令人欣慰的是,大紓不顧少數人的異議,把小組研討會活動延續下去,而確有成效,迄今已增加到二十個小組。相信對當前台灣化學界蓬勃之研究與彼此間和諧相處都有相當的貢獻。這些都是大紓在中研院化學所所長和中國化學會理事長任內對於化學界眾多服務外,另一項少為人知的幕後奉獻,因此特別提出報告,以免將來青史成灰。

厚復先生在遍地瘡痍的戰亂中國,獻身化學教育與研究十年。雖然環境惡劣,仍有論文十二篇和專書一冊,極為難得,卻因戰爭使他罹病而無法再有發展。大紓雖較為幸運,從事研究、教學的二十年間,正逢國家逐漸正視基礎科學研究重要性的良機。他努力工作的結果發表了百餘篇學術著作,主要貢獻在利用含取代基或雜環并聯的丁二烯於有機合成,以利用超音波製造之微粒鉀於選擇性反應等。他寫過多篇回顧性綜論,而其原創性的發現也都收錄在 Reagents for Organic Synthesis等專書中,都是國際學界相關研究者的重要參考資料。但可惜英年早逝,沒能在國際化學界成為一顆耀亮的明星。父子兩代命途之舛,讓人唏噓不已。然而他們對二十世紀中國化學發展的貢獻,將永遠令人懷念。

悲懷周大紓

李淑娟老師


年輕時我在陽光中搖曳枝葉,現在我願枯萎成真理。 ──葉慈(Yeats)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大紓離開我們已經快一年了。前一陣子仔細地打理他遺留在辦公室內的各類檔案、文稿和信件,看著他有條不紊的抽屜,分門別類的檔案夾,字雖細小但卻整齊的文稿,或是靈感來時之信筆塗鴉,彷彿他仍端坐在那旋轉辦公椅上,睜著他那雙大眼和我討論化學或是閒話家常。真希望這不是幻覺!

我和大紓相識於民國六十九年他剛到中研院服務時。事實上,我們同年進入台大就讀,只是他進化學系而我唸藥學系,雖是同校四年,彼此並不相識。成為同事之後,因為兩人的研究室對門而立,再加上我們有許多彼此熟識的同學及朋友,很快地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大紓頭髮鬈曲但那時已微禿,因此顯得頭很大,一雙大眼炯炯有神,一副聰明相,整個人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

大紓專攻化學,可說是家學淵源,也是他從小的志向。他係前浙江大學化學系教授周厚復先生,和台灣師大附中化學名師江芷女士之子。自建中畢業後,以系狀元之優異成績考進台大化學系。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即負笈美國德州大學,主修有機合成化學,於六十八年獲得博士學位。之後即束裝回國,初入食品工業發展研究所。次年,轉任於中央研究院化學所,再經台大化學系合聘,從事他所熱愛的有機化學研究及教學工作,並一展所長,逐步地站上有機化學界之世界舞臺。

民國七十四年左右,因研究志趣相近,我參與了他所召集的整合計畫,也開始這十多年來,我和他之間的合作關係。因著研究內容相近,所以我和他兩研究室的助理及學生,每週都同時舉行工作報告和書報討論會。大紓天資聰穎,又勤快地從期刊雜誌上讀取新知及相關領域的最新進展,加上他那循循善誘的口才,許多繁雜深奧的事理,經由他的解釋,常常令人豁然開朗。有些研究上遇到的瓶頸,時常靠他建設性的建議,才得以突破。這些年來,我從他那兒學習到許多,對他,真有亦師亦友的感覺。

近二十年來,他在有機合成方法與新試劑的開發及應用研究上,一點一滴的做出許多耀眼的成果與貢獻。發表論文百餘篇,有多篇更是在相關領域中常被引用。此外,他還時常受邀在國際會議上做回顧性的邀請演講。這些傑出的研究成果,也使大紓贏得許多榮譽與獎項。

大紓雖然研究工作做得好,但絕非是個在象牙塔裡不管世事的科學家,他還是位傑出的領導者。民國七十六年至八十五年間,他兼任中研院化學所的所長。任內,他努力爭取研究經費,提昇儀器設備,並為化學所籌畫興建了一棟八層樓高的研究大樓。此外,他更積極延攬優秀的學者回國服務,也邀請世界知名的學者到所裡訪問講學,並擔任數項國際會議的籌備會主席或秘書長等職。也因為他卓越的領導,提高了化學所在國際間的知名度。

除了為化學所服務外,他還熱心於台灣化學界之事宜。曾擔任過中國化學會的總幹事及理事長等職。也擔任中國化學會誌的總編輯,及國際學術期刊之編輯。

近十年來,大紓為海峽兩岸的學術交流,更是不遺餘力地付出許多心血。解嚴後不久的民國七十九年夏天,他帶領了一團台灣的有機化學家到「上海有機化學所」,參加他參與籌劃的「第一屆國際華人有機化學會議」。最近因整理他為了籌備此會而留下的大量往來信件,才知道這在當年真是一項創舉,突破不少困難才得以完成。四年後,他更成功地在南港中研院召開第三屆會議,與會的大陸學者五十餘人,掀起兩岸學術交流的高潮。而他為了這批大陸學者之繁雜的入境手續及接待事宜,更是忙得髮轉白而頭更禿!

他對化學教育的盡心,也是有目共睹。這幾年,為指導我國資優生代表參加國際化學奧林匹亞競賽,他更是全力以赴。民國八十六年夏天在加拿大蒙特婁的比賽,他還親自率團與賽,獲得多項金、銀牌獎的佳績。他並和幾位台大化學系教授以中文編寫了一本「有機合成」的教科書,造福不少修習「高等有機」的學生 。

大紓對學習新知永遠抱持高度的興趣與熱誠。十六年前,個人電腦才剛開始盛行,他買來一架Apple II電腦,自行進修學會文書處理,將其報告和文件列印成整齊美觀的樣子。他也利用資料庫軟體,將實驗室的試劑藥品、或是親友通訊資料,全以電腦化管理。最讓我欽佩的是,當時化學繪圖軟體尚未發展,大家都還在用模板「描繪」化學結構,他則不惜花費好多精神學通AutoCAD繪圖軟體,利用它來繪製精美的化學結構和反應式。近幾年,網際網路盛行,很多人透過個人首頁介紹自己。但首頁的製作繁瑣異常,他卻在繁忙的日常事務之餘,買了一本教人製作HomePage的書,努力學習HTML語言,才幾天功夫,也自行設計了一份有聲有圖頗具個人風格的首頁。這就是大紓,總是不落人後!

他為人謙沖和藹又風趣,總以平輩態度對待助理及學生,他們也時常如朋友般地開他玩笑,諸如笑他聰明「絕頂」的禿頭,他也不以為忤。我還曾看過他留在助理桌上的字條:「大俠遊蹤至此,主人竟饗以閉門羹,大俠怒極,拂袖去也!」署名還是「知名不具」呢!

熟識大紓的朋友,都覺得他很溫煦、修養極好。他總是很平和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不與人爭執,沒有人見過他發脾氣。對於學生更是循循善誘。有幾回,他的研究生犯下大錯,但看他就有本事忍住怒氣,只是搖搖頭,心平氣和地說教,絕不開罵,事後更少聽他道長短。我常想,要有多大的氣度才能修到此境界?

大紓處事井然有序,他的辦公桌上永遠收拾得乾淨整齊。在他住院療養期間,我因需要一些資料,必須在他的抽屜裡尋找,那真是我見過最條理分明的書櫃和抽屜。文件用卷宗夾分類依序排列,標示清楚;零散的物件也用盒子或袋子裝妥。因此,即使是外人也能輕而易舉地找到目的物。他走後我們才發現,他有預感地已將身後事,詳細的條列於紙上,交代親朋幫他處理。

他不只對東西如此,對身邊的人更是用心。他常出國開會,每次回國,研究室的每個人,都會收到一份富有當地特色的小禮物。有次他從西班牙回來,我隨口說我正在收集各國的錢幣,希望他將用剩的硬幣送我。之後,只要他出國,我就會收到一小塑膠袋,裡面裝妥當地各種面值的硬幣各一枚。有一次,他在國外發現一種方便小孩使用的球鞋鞋帶,他買給自己的子女之餘,連我的雙胞胎女兒都各有一份,這份細心,真令人窩心。

大紓多才多藝,天生一副好歌喉,不論中英文歌或是老歌、新歌,都難不倒他。每次所裡同仁出外旅遊,總可在車上聽他高歌數曲,渾厚的歌聲,繞樑不已。據說他還會唱平劇,更是舞林高足,這些年來倒是深藏不露,只是我再也沒機會見識了。

無奈這麼個人間奇才,卻要遭天忌!大紓十五年前曾因舌頭潰瘍久治不癒,而檢驗出罹患初期舌癌。當時因發現得早,切除了小部份的舌頭及頸部淋巴腺,其後並沒有繼續做放射或化學治療。之後十餘年的追蹤過程中,動過幾次小手術,切去舌頭上不明的白斑,但都不是癌症復發。或許如此,使他失去了戒心,錯使癌細胞在體內坐大。

八十六年五、六月時,他的舌頭又有了不明的潰瘍,但他忙於公事,沒有去做進一步的檢查。直到七月中,他率國際化學奧林匹亞競賽代表團從加拿大載譽歸國,因舌痛異常,趕緊入院切片檢查,已是末期口腔癌!

八月初,在榮總開刀切除癌細胞、淋巴及部份下顎骨。這次手術,讓他吃了許多苦,且影響咀嚼食物的功能,從此只能進食流質食物。而為趕盡殺絕癌細胞,必須再加上放射線治療。長達七週的頸部兩側放射治療,將他的唾液腺破壞殆盡,夜裡就常因口乾須數度起床喝水,而不能成眠。放射治療終於結束,他興高采烈地向國內外眾親朋好友宣告好消息,甚至還寫了兩首打油詩描述其治療情況與心情。我們也都為他打贏這一仗而高興。

年底時,大紓銷假來上班,因進食不便,每天他都得自行準備流質食物,但卻精神愉悅,體能狀況也良好。此時,他很注意保養身體。最初,他利用爬化學所裡的八層樓梯,來鍛鍊身體。後來,有同事建議去爬軍人公墓的階梯,從此開始了我們將近四個月的健身時光。

台北市軍人公墓位於南港中研院區的西南方,開車約五分鐘可到。墓區沿山坡興建,中間設有石階。從停車場拾級而上,至山頂紀念碑處,共有五百多階梯。我們一行四人,每天中午由大紓開車前去,就從停車場一路往紀念碑處爬。大紓雖因口乾須隨身帶一瓶水,以備不時之需,但體力極佳,總是一步兩階的,遠遠地將我們拋在後面。逐漸地,我們可以將其中一段兩百多階的樓梯重複走兩次,也就是每天爬約七百五十階的樓梯,而且所費的時間也比剛開始時縮短許多。

大紓很熱衷於這項「訓練」,有時中午有事,還得找時間補做。南港春天多雨,必須撐傘;晴天時怕曬傷他照過放射線的皮膚,因此也打傘。我們曾打趣說,公墓裡的軍人一定偷笑我們如傻子,居然每天風雨無阻地在那兒爬得氣喘如牛。九月,他在家中療養,曾寫信訴說他當時的想法:「很懷念那時候天天去軍人公墓爬樓梯,我現在大概只能爬幾十階吧,體力的確差了很多。爬樓梯很有用,我現在還能撐在這裡,應該要拜當時爬樓梯之功。」

時值春天,各色野花一大片一大片地綻放在墓園路旁山坡上。野花本身貌不驚人,但往往數量多至形成一片花海。大紓對野花的好奇正如他一貫的態度,永遠抱持高昂的興致,我手邊正好有幾本野花圖鑑,隨時按花圖尋解,也因此認識了許多春天開的野花。此外,天空盤旋的老鷹和樹梢的白頭翁,也讓我們幾個城市佬興奮不已。

那段日子,除了強身及自行製作健康流質食物以努力加餐飯外,他還定時回醫院做追蹤檢查。每次聽到他一切都好的檢查報告,大家都替他高興。他自己更是充滿了信心,一切似乎是那麼地理想。我甚至於認為,戰爭已結束,他算是贏家!

誰知病魔並沒有放過他,癌細胞仍悄悄地在他體內滋長蔓延!到四月時,其頸部正中央紅腫出血,經檢查切片,發覺癌復發於喉部。只得進行全喉切除手術,除了聲帶、甲狀腺之外,還切去不少的組織。對天生好歌喉的人,失去聲音是多麼大的打擊!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不敢聽音樂,卻也平靜的接受失音殘障的現實,還努力學習使用發聲器,練習說「食道語」,希望與人做簡單的溝通。

但天並不從人願。五月中旬,癌細胞終究還是移轉出頭頸部的範圍,腋下淋巴、喉部手術傷口及附近的皮膚都遭侵犯,此時手術切除已不適宜,只能立刻進行化學治療。本來預計做六個療程,共需半年,但做完三個療程,效果似乎不彰。有一段日子,改做了五星期的局部放射治療,以便縮小腋下淋巴腫瘤。之後,又回到化學治療,但換了較新的藥。兩個療程之後,發現其效果並不好,因此又換別種藥物治療。總之,癌細胞在他體內已然脫序,再也沒有一種藥物能抑制住了。

這一大段療程,加諸於他身體的煎熬折磨,實非筆墨能形容。除了不能說話之苦外,藥物的副作用還使他噁心、嘔吐、發燒,造血機能受破壞,因此貧血、抵抗力降低、易受感染。後來,癌細胞轉移到肺部,更是時時咳嗽至夜不能成眠。每隔一段時間,就得住院接受治療。他原充滿了鬥志,但癌症對付毫無抵抗力的大紓,有如摧枯拉朽般,將他折騰至不成人形,到最後仍得棄械投降,束手就擒。

幾年前,大紓因朋友帶領查聖經,認識了主耶穌。前年復活節時,正式受洗成為基督徒。在這段因病受難的日子,也因有了信仰,而能平靜地面對事實。有次他寫給我的信上就說:「這一場與癌症戰鬥的過程,的確不簡單。如果沒有主的帶領及親友們的鼓勵,我真不知如何熬過來。」癌細胞的侵犯,使他在四十八歲的英年告別人間,聖經上所言:「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正可為他作一完整的描繪。他短暫而輝煌的一生已留下了不容抹殺的事功供後人憑弔。